▲林占熺用菌草培植出鹿角灵芝。林占熺发明的菌草技术给全世界提供了摆脱贫困及解决菌林矛盾的“中国方案”,并因此走上联合国演讲席。
▲今年5月26日,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与联合国经济及社会理事会在联合国总部共同启动中国—联合国和平与发展基金菌草技术项目,并举行首次研讨会,图为“菌草之父”林占熺在会上演讲。
▲6月6日,林占熺(右)在内蒙古磴口柳拐沙头指导菌草防沙固沙。
1986年的春天,44岁的林占熺走到了人生的岔路。
彼时他是福建农学院最年轻的处级干部,继续走行政道路,前方是能看得到的阳光仕途。另一头,则是一个萦绕在他心里多年的大胆想法——向工程队借5万元盖300平方米的实验室,投身科研探索“以草代木”种蘑菇。
后者充满了未知,但林占熺还是决定豁出去,放手一搏。
“你疯了吗?”一位好友得知后,担心地问他。那时林占熺的月工资只有60多元,“万一实验搞砸了,拿什么还?”要知道,那时候世界通用方法都是砍伐木材栽培菌类,根本没人会想到用草替代木材,第一个吃螃蟹可不是容易的事!
今年的春夏之交,75岁的林占熺在20天内两次受邀赴联合国演讲时,人们方才明白:林占熺没疯,甚至做成了这件了不起的事……
人到中年“弃仕从科”
“仕途或有涯,科学阔无边”,林占熺选择了科学,并用实验证明了那种被人不解的坚持,或许是对的
“每天早上,幼儿园的孩子们喝蘑菇汤,解决了营养不良。”5月26日,纽约联合国总部第六会议室播放的一个视频短片引起观众数次掌声。
短片讲述的是卢旺达首都基加利农民莱昂尼达斯的故事。参加菌草技术培训班后,莱昂尼达斯成立了公司,把菌草培植的蘑菇供给酒店、餐厅、集市,所获收入不仅让自己的两个孩子上了好学校,还自办了一个幼儿园……
莱昂尼达斯并不是个例。全球像他一样因菌草而改变命运的农民还有很多。
对巴布亚新几内亚、南非、莱索托和卢旺达等发展中国家的许多贫困农民来说,“菌草”意味着“点草成金”——将草转化为美味营养的食用菌,带来现金和尊严。
斐济常驻联合国代表团代表达乌尼瓦鲁激动地说:“菌草技术使斐济人民受益无穷。如果你给我一些菇,我只能吃一天,但你教会我种菇,就可以解决我一辈子的生路。”菌草技术被当地媒体称之为“来自中国最好的礼物”。
联合国粮农组织纽约办事处主任卡拉·穆卡维说,听了林占熺的演讲,她确信这一技术对农业可持续发展非常重要,在发展中国家推广菌草技术将有助于减贫和消除饥饿,联合国系统对此表示赞赏。
林占熺的发明漂洋过海,他用“一棵草”带给世界101个国家成千上万农民脱贫的希望;在国内,菌草技术也在全国31个省区市的487个县推广应用,他本人在成为国家菌草工程技术中心首席科学家的同时,也被中国扶贫基金会评为“全国扶贫状元”。
从最初的“不可能”“别胡闹了”,到发明被列为中国-联合国和平与发展基金重点关注的项目,林占熺的“这棵草”以燎原之势席卷全球,这一步,走了30多年。
回溯过往,林占熺自己有时也会觉得难以置信。
植物往往在挣扎中才能破土而出,菌草技术的萌芽,也源自于苦难。身在异国的时候,林占熺常常会想起最初那揪心一幕幕。
那是1983年的初春,41岁的林占熺随同福建省科技扶贫考察团来到老区龙岩长汀,原以为仅仅是一趟“例行公差”,却不想当地的情形彻底震撼了他。
“我们竟然看到‘悬河’!”
这一曾经给黄河沿线百姓带来巨大灾难的情景,竟然在福建出现。因为滥砍滥伐,水土流失,这里的“悬河”已比两边耕地高出近两米,就像一条沙石筑成的渡槽,梗在他的面前。与“悬河”相伴而生的,是流域两岸“耕地沙化、生态恶化、生活贫化”。
他们走进了一户“五老人员”家庭,低矮的泥土屋里,床上仅有一条破棉被,寒风朝着屋子的裂缝里灌,一家人只好盖上蓑衣,依偎着取暖。
“叔叔,我很饿,能给我一点地瓜片吃吗?”小孩用瘦弱的小手拉着林占熺轻声说。
林占熺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能不能想办法给这孩子先弄点吃的?”林占熺转过身,对陪同前往的县里负责同志说。
“像这样的贫困户不是一户两户,难办啊!”这位负责同志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默默地背过头去。
这一夜,林占熺失眠了。
白天的场景不停地在他脑子里滚动,破被、陋墙、悬河、沙石……
“有什么法子能把救穷与修复生态连在一起,一箭双雕呢?”林占熺辗转反侧,他的脑子浮现出“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
草,看似卑微,但有蓬勃的生命力,它不惧土地的贫瘠,又能阻止生态的恶变。
“要是草能变成食物就好了!”
回单位后,林占熺便私下里开始了“以草代木”栽培食用菌研究实验。如果能成的话,就可以既缓解消耗森林培养菌类的菌林矛盾,又让农民在生态种草的同时实现经济效益,生态扶贫一把抓。“要是真能实现就好了”,林占熺暗自发愿。
不知熬过多少夜,经历过多少失败。直到1986年,实验的第3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努力换来了回报。
“奇迹终于出现了!”第一朵用芒萁培育出来的香菇长出来了,林占熺的热泪止不住地滚落。
自此,菌草业的一扇全新的大门被开启了,林占熺开创了“菌草学”这个中国自主知识产权的新兴学科!
当时的林占熺一没实验室,二没经费,三没身份和人员编制,但这些困难拦不住他,林占熺决定放下仕途,哪怕举债也要把实验做下去!
这才出现了本文最开始的那道选择题,对林占熺来说,“仕途或有涯,科学阔无边”,他选择了科学,并用实验证明了那种被人不解的坚持,或许是对的。
“年薪百万”不如“惠泽天下”
有美国的企业敏感地察觉到“以草代木”种蘑菇这一发明将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富矿”,便设法找到林占熺,高薪“挖角”。但林占熺平静地拒绝了富商的邀请。因为,他算的是一本比“个人账”更重要的“中国账”
“林占熺是拿命来工作的。”这是很多人对他的一致印象。
长途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山区小道盘旋,在一个急转弯处,汽车突然失控,朝路旁几十米的深沟里翻滚下去,林占熺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医生诊断:肋骨断了两根,做完手术后至少要在医院观察7天。
这是发生在1988年林占熺赴福建尤溪县推广菌草新技术时的一幕。
为了让菌草尽快从实验室走进农民地里,林占熺跟自己较劲,非要在第4天就出院,履行与27户农民的约定。
这27户农民是林占熺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尤溪是全国重点林业发展县,林业资源相当丰富,当地农民从没听说过野草也能种出香菇,不少人甚至怀疑林占熺是骗子。
无奈之下,林占熺只得向农民承诺:“亏本由我个人赔偿,挣钱都归你们!”好说歹说,才总算有27户农民愿意尝试,这对林占熺来说意义重大。
尤溪县是个极好的示范县,“只要实践证明,尤溪县同样需要用菌草来栽培食用菌,菌草同样能让尤溪农民增收,那其他地方就有说服力了!”
此后,林占熺开始了两头跑的生活,上午在福州忙完学校的事情,下午就匆匆赶到台江码头搭乘去尤溪的船只,等船只到达尤溪口,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下了船,他马上转汽车赶赴每个示范农户点,和农民一起下地栽种,手把手教他们用菌草“变出”香菇、毛木耳、白木耳……
1988年至1995年的8年时间里,林占熺平均每两个月就去一次尤溪,足迹几乎踏遍尤溪的所有村落,举办了120多期短训班,参加听课的农户近两万人。
而且,这一切都是免费的,林占熺没有收取尤溪县1212和当地群众分文讲课费。
这一场“推广实验”大获成功,选择“以草代木”种菌的农民从最开始的27户,增加到4236户,遍及14个乡镇112个村,当年完成584.3万袋菌,农民纯收入达到899万元,1995年时户均增收2122元。山里农民点着少见的百元人民币,高兴万分:“照这样下去,我们一年脱贫,两年致富,3年盖房子,4年讨媳妇就有可能了!”
至此,“这棵草”算是实实在在地种成了,并且很快“蔓延”到全国,上世纪90年代初,林占熺首创的菌草技术在全国相继被证明是一项周期短、投资少、经济效益高、同时又有益于生态发展的实用技术。
老百姓增收的事实胜于雄辩,1994年,菌草正式被有关部门列为援助发展中国家培训项目,“这棵草”开始走出国门,传遍世界。
有美国的企业敏感地察觉到这一发明将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富矿”,设法找到林占熺,高薪“挖角”。
上世纪90年代,一位美国富商追到中国,提出如果林占熺愿意,将给予他本人一个月工资8000美元,爱人6000美元。当时,1美元可以兑换8.7元人民币,夫妻俩加起来一个月收入可以达到12万元人民币!而在当时,林占熺家庭一个月的收入是100多元,只要在美国工作一年,他就可以成为当时的百万富翁。
巨大的悬殊带来的冲击不是没有诱惑力,林占熺是农民后代,家境贫困,全家人的生活压力几乎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当时为了发展菌草事业欠下的债务也达到了数万元,亟须还清,所以许多人都以为林占熺“要跑到美国去了”。
但是,林占熺又一次选择了“少有人走的路”,他平静地拒绝了富商的邀请。
因为,他算的是一本比“个人账”更重要的“中国账”。
——中国的阔叶林资源有限,而草资源却十分丰富。宜草山地、坡地比比皆是,面积至少60亿亩以上,是全国耕地面积的3倍还多。只要利用其中3%的草地来发展菌草业,就可能生产菇类食品13500万吨以上,创造产值5400亿元以上,增加5400万人的就业;如果菌草技术能得到很好的推广,其经济、社会、生态效益大得不可估量!那时,将形成一个数千亿元的可持续发展的全新产业——菌草业,能给多少贫穷的家庭带来希望啊!
个人收入即便上百万,这与成千上万的农民钱袋里增加好几千亿元相比,哪一个多?林占熺再清楚不过了。
林占熺不想独自做“人生赢家”,这位“农家子”更愿意弯下身子,走进田里,帮更多农民成为“人生赢家”。
今年6月12日,当林占熺第二次代表中国站在联合国总部,提交出一份全球“消除饥饿”的“中国方案”的时候,多年前劝他出国的那些人才后知后觉——这一道“个人还是国家”的选择题,林占熺或许又选对了。
功成身退还是继续奔波?
“技术问题现在解决了,希望国家能把在黄河两岸发展菌草业治理水土流失、扶贫开发纳入国家有关部门的计划,建起‘黄河千里菌草生态屏障’。”林占熺反复对记者嘱托
2000年7月5日,福建省人民1212会议室里,举行了一场特殊的颁奖会。
福建省领导亲自为获奖者颁奖,这是福建省第一次对科技工作人员作出的贡献记一等功。
这位获奖者就是当时已58岁的林占熺。
当年,林占熺已临近退休,不少人劝他:“你已经功成名就,没必要这样继续奔波下去了,是时候享享清福了。”
17年过去了,如今75岁的林占熺还在一线。今年,他除了两次赶赴联合国总部纽约,其余时间不是在贫穷国家推广技术,就是“泡”在黄河流域研究治沙菌草,在家的时间极少。
每次出远门前,妻子都反复叮嘱他:“记得吃药。”林占熺的心脏病几次把他带到生死关口,偏偏他每次去的都是极穷、极荒、极苦的地方,大家为他的健康考虑,都劝他把脚步停一停。
他考虑都没考虑就断然拒绝了。林占熺说,“2001年我的心脏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停止跳动10多秒钟。从那以后,我就倒过来数——过一天算赚一天。”
赚来的每一天,林占熺都不想虚度,他心里装着一个很大的梦想没有实现。
早在1971年到黄土高原考察的时候,黄河流域水土流失就成了他心里始终绕不过去的“一座山”。
林占熺暗自许下心愿,希望种下“黄河千里菌草生态屏障”,用三代人的努力移掉“这座山”,让黄河水早日变清。
为了这个愿望,他无论走到哪里,都痴迷于寻觅合适的草种,直到终于发现了一种根系长9米多的新草种,他一拍大腿:“这下有希望了。”
2013、2014两年,林占熺终于带着草种“出征”黄河,来到了飞沙走石的内蒙古阿拉善盟的乌兰布和沙漠东缘,开展种植菌草固沙防沙的研究示范。
这片地区是我国八大沙漠之一,四大沙尘暴发源地之一,也是全黄河流域最严重的地区之一,85公里的河段,每年流入黄河的沙达1亿吨以上。
一上来就啃最硬的骨头,这是林占熺一贯的实验风格。
种下的菌草面对8级大风,很快就缴械投降。
草都死了,林占熺还不服输,在10多种长根系草种中反复筛选。渐渐地,有些菌草开始“死而复生”,最后仅用了120天,这片沙漠就变成了绿洲,他终于摸索出了一套菌草治理生态的技术!
来自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部门院校的50多名专家学者亲眼见证了我国这一种治沙“秘密新武器”的诞生,他们还对菌草成长后改善沙地微生物及相关成分做了研究监测,发现有机质含量增加了58.97%!
专家们达成一致共识,建议在黄河沿岸适宜地区大规模推广菌草种植。
“技术问题现在解决了,希望国家能把在黄河两岸发展菌草业治理水土流失、扶贫开发纳入国家有关部门的计划,在2021年‘第一个一百年’到来之前,建起‘黄河千里菌草生态屏障’。”
林占熺反复对记者嘱托,希望媒体能代为传达这个愿望。
带着菌草梦,林占熺从壮年走到暮年。从意气风发走到皱纹满颊……
有趣的是,他的团队里还有很多像他一样早该退休的知名老科学家,这支“老年队”常常比年轻人还有干劲,争分夺秒地想为国家和民族做点事。
他们梦未了,鬓不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