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还意味着人的出世和物的宗教。
一粒青稞,从发芽到拔节,再到灌浆,是一个从虚空到实存的过程。这个虚空到实存的过程,记录了风的到来,云的到来,和劳作的哺乳动物的到来。
哺乳动物指的是人和马,加上火药、子弹和枪,还有糌粑,这是人入世的标配。马,开始渡河了,青稞正在脱粒,磨成粉。大麦煮熟的香味,像流浪汉,在这里浪荡了数千年。
可以这样说,越是青稞当道的地方,越是老年的女性说了算,她们包括祖母、姥姥、姑姑和婶婶,当然还有老姐姐——而,她们,全是对付青稞的高手。她们先是一不做二不休,认青稞做了闺女,给青稞配婚,做嫁衣。然后,为它们呼风唤雨,择婿,娶亲,嫁人。再然后,就是生儿育女,生出一大片一大片,一公顷一公顷,马跑死了也跑不完的青稞来。
可以这样说,越是老年女性说了算的地方,越是以柔克刚,越是以理服人,越是人出世,物入教。人出世,必须像青稞,眼光短浅,心智单一。别老想,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别老想,两千六百年前那个兵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别老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而,物入教,必须仍然像青稞那样,呆在原地不动,风来了,云飘过,你,只管,呆在原地不动。
可以这样说,越是眼光短浅心智单一,越是风调雨顺,越是呆在原地不动,越是安然无恙,越是呆在原地不动,越是走得远。
接下来,就看青稞的本领了,看它是怎么从物的宗教混到人的宗教的,看它是怎么从物的出世混到人的入世的。看它,慢慢脱去麸皮,像生殖器那样,在头上留一个小小的槽。看它,慢慢从浅黄变成纯白,变成可以射精的β-葡聚糖、维他命E、烟酸、钙和镁。看它,慢慢从海拔3000米上的野孩子,成为中原大麦的祖先。
这里一个关键人物,就是祖母,或者姥姥,她卷着袖子已经忙了一整天了。你想想,一位八十岁以上的老妪,已经和青稞打交道七十多年了。闻香识女人,她单靠鼻子就能把那野麦子青稞给干了,她单靠鼻子就能把那青稞给抽筋剥皮,活吞了。她先给青稞讲一故事,然后再给青稞下一个套,挖一个坑,最后剧终,人和野麦子双赢,人和野麦子各得其所,人和野麦子青稞花好月圆皆大欢喜——这样的双赢局面,已经持续了30多个世纪,近四千年,换了无数辈的祖母和姥姥——她们都有子宫,都能哺乳,都有生儿育女的血泪史。
她们育的儿女,都有一个特征,就是认死理。这个死理包括,天老大,地老二,粮食,口粮,也就是青稞,老三;这个死理也包括,可以撒谎,可以设局,可以杀戮,但,不可以献媚;这个死理还包括,亮灯的时候,可以让骑马的径直穿过村子,黑灯的时候,可以让盗马的径直穿过村子,灯不亮也不黑的时候,无论是谁,做梦都别想径直地穿过村子。
男人们站在村子口,可能会犯晕,谁谁谁是灯亮的时候过的?谁谁谁是灯黑的时候过的?谁谁谁,又是灯不亮也不黑的时候过的呢?祖母们不会犯晕,姥姥们也不会,她们吃青稞,拉青稞,她们都是直肠子,她们斩钉截铁,刚毅果决:管他亮灯还是黑灯,管他是骑马的还是盗马的,管住你的心就好了!
青稞磨完,变成了粉状,祖母姥姥手里的一根擀面杖,就把它们做成了馕,饼,馃馃,或者糌粑。这时候,火褪尽,烟散去,骑马的大型哺乳动物回来了。
骑马的大型哺乳动物,他们在青稞拔节前离去,再到现在青稞被研磨成粉的那一刻回来,中间隔了灌浆,收割,扬场和脱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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